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实践与认识

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实践与认识

哲学家伯特兰罗素这一年访问了俄国,写了一本小书,名叫《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实践与认识》。这在莱克维兹家掀起了一场风波,几乎导致夫妇二人离婚。罗素公开强烈反对布尔什维克。更糟的是,他是以左翼的观点发表自己见解的。与那些保守的评论家不同,他不认为俄国人无权推翻沙皇,在农民中划分贵族的土地,自己管理工厂。相反,所有这些他通通赞成。他攻击布尔什维克不是因为错误的理想,而是有了正确的理想,却不能成功付诸实践,因此,他的结论不能简单看成政治宣传而予以否定。伯尼最先读到这本书。他像所有图书管理员那样,对在书籍中做标记深恶痛绝,但现在他破了例,在书页上涂满了愤怒的评论,在句子下面划线,用铅笔在页边上写下:“垃圾!”“无效的论据!”

艾瑟尔一边给孩子哺乳一边读这本书。孩子现在一岁多了,取名米尔德里德,但他们一直叫她的小名米莉。大米尔德里德跟比利搬到了阿伯罗温,当时她已经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。艾瑟尔想念她,尽管她很高兴现在可以使用楼上的几个房间了。小米莉长着一头卷发,眼睛里已经带着那种挑弄人的神色,谁见了都说像艾瑟尔。艾瑟尔喜欢这本书。罗素是一位机智而诙谐的作家。他像个贵族一样漫不经心地要求采访列宁,与这位伟人共处了一个小时。他们用英语交谈。列宁说,诺斯克列夫勋爵是他最好的宣传员——他认为,《每日邮报》上有关俄国人对贵族大肆掠夺的恐怖故事能够恐吓资产阶级,但这些报道会对英国工人阶级起到相反的效果。但是,罗素明确表示布尔什维克是完全不民主的。无产阶级专政是一个真正的独裁政权,他说,但是统治者是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,比如列宁和托洛茨基,协助他们的只有赞同其观点的无产者。“

我认为这非常令人担忧。”艾瑟尔说着,放下了书。“伯特兰罗素是个贵族!”伯尼气愤地说,“他是第三代伯爵!”“那并不能证明他错了。”米莉停止了吸吮,睡着了。艾瑟尔用指尖抚摸着她细嫩的脸颊。“罗素是社会主义者。他指责的是布尔什维克并没有实施社会主义。”“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?贵族已经被粉碎了。”“反对派的报纸也是同样下场。”“这是暂时的必要……”“怎么暂时?俄国革命已经三年了!”“不打破鸡蛋,你就不能做摊蛋饼。”“他说,那里发生着任意逮捕和处决,秘密警察现在比在沙皇的统治下还要强大。”“可是他们是在打击反革命分子,并不反对社会主义者。”“社会主义意味着自由,哪怕是反革命也一样。”“不,不是这样!”“对我来说是的。”他们的高嗓门惊醒了米莉。孩子感觉到了房间里的愤怒,开始哭了起来。“瞧瞧,”艾瑟尔气冲冲地说,“看你干的好事。”

格雷戈里从内战战场回到家里,回到政府机构所在的克里姆林宫那座古老堡垒内部的舒适公寓里,与卡捷琳娜、弗拉基米尔和安娜团聚。对他来说,这里简直过于舒适了。整个国家正在遭受粮食和燃料短缺,但克里姆林宫有很多商店。院区有三个餐厅,里面的厨师都在法国培训过,让格雷戈里感到不舒服的是,侍者们对布尔什维克毕恭毕敬地叩响脚跟,与以往侍奉贵族没什么两样。卡捷琳娜把孩子送进托儿所,自己去理发师那儿做头发。到了晚上,中央委员会委员坐上汽车,由私人司机载着去看歌剧。“但愿我们不会成为新贵族。”有天晚上他躺在床上,对卡捷琳娜说。她讥诮地笑了:“如果我们是贵族,那我的钻石首饰呢?”“可你知道,我们参加宴会,坐头等车旅行,等等。”“贵族从来没做过什么有用的事情。你们大家每天工作十二、十五、十八个小时。你不能指望像穷人那样,靠烧垃圾碎屑取暖。”“话说回来,精英们总能为自己的特殊待遇找到借口。”“到这儿来,”她说,“让我给你点儿特殊待遇。”

格雷戈里躺在床上无法入睡。尽管心怀疑虑,看到自己的家人生活优渥,不免让他心里暗暗感到满足。卡捷琳娜也长胖了。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她还是一个性感十足、二十出头的小姑娘;现在她是个二十六岁、身材丰满的母亲。弗拉基米尔现在五岁,跟其他俄国新统治者的孩子们一道在学校学习读书写字。女儿安娜,他们通常叫她安雅,已经三岁,长着一头顽皮的卷发。他们家的屋子从前属于皇后的一位宫廷女侍。房间里温暖,干燥,十分宽敞,孩子们有自己的卧室,还有厨房和客厅——与格雷戈里在彼得格勒的住所相比,这个客厅就能住下二十个人。窗子上都挂着窗帘,喝茶有陶瓷茶杯,炉火前铺着毯子,壁炉上方挂着描绘贝加尔湖的油画。

格雷戈里终于睡着了,但早上六点钟的一阵敲门声将他惊醒。他打开门,外面站着一个衣衫褴褛、骨瘦如柴的女人,看上去有些眼熟。“我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扰你,阁下。”她用旧式的尊称说。他认出她是康斯坦丁的妻子。“玛格达!”他惊讶地说,“我差点儿没认出你。快进来!怎么了?你住到莫斯科了吗?”“是的,我们搬到这儿来了,阁下。”“看在上帝分上,别这么叫我。康斯坦丁在哪儿?”“在监狱。”“什么?怎么回事?”“说他是反革命。”“不可能!”格雷戈里说,“一定是弄错了。”“是的,先生。”“是谁逮捕了他?”“契卡。”“是秘密警察。别着急,他们为我们工作。我会调查清楚的。早饭后,我马上就去查问一下。”“求你了,阁下,我求你现在就做点什么——他们一个小时后就要枪毙他。”“该死,”格雷戈里说,“等等我,我马上去穿衣服。”他穿上制服。虽然上面没有职衔徽章,但衣料比普通士兵的好得多,足以清楚显示他是一位指挥官。